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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岁的钱理群想写传世之作

谢梦遥 · 2025-12-01 · 来源:特稿痴迷者的采矿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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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出生的钱理群,研究鲁迅兄弟的钱理群,不愿被体制收编的钱理群,想要做当代司马迁的钱理群……这是研究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自己也成为其中最鲜活样本的钱理群

题记:在确诊癌症之后,在失去一生挚爱之后,在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之后,86岁的钱理群还在每天写作。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精神状况,现在处于一生中的最高峰。

摔倒是无法自控地发生的,呼叫铃就在不远处,钱理群发现他爬不过去了。这是2023年7月29号,他来到养老院第8年,独居第5年,却是摔倒发生的第一次。一个人仰面躺在地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以为恐惧慢慢会溢过他的身体。相反,另外的感受出现了。这位著名的北大退休教授,突然对自己的衰老和死亡,有了一种好奇。过了五六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养老院巡视人员发现了他。检查无事,第二天,他就回到电脑前写作。这次摔倒,对于钱理群反倒是一种推动力,“更进一步地进行养老学研究”。

没有什么能阻止钱理群写作。退休。癌症。失去一生挚爱。失去自理能力。所有的经历,只会让他产生更丰富的创作欲望。这些年,他淡出公众视野,因为《十三邀》采访,又重回公众视野,本质不变的,是他对写作的坚持。

对鲁迅、周作人研究令他在学界成名,对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的写作让他影响力扩大。这些年,他的写作拓展到新的领域,地方志、亲子学、养老学.......他还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要做当代司马迁。

他确实老了。眉毛白了。移动完全靠轮椅,起夜与脱衣需要护工帮助。在饭桌上,他数次伸筷夹菜,食物却掉落半途。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精神状况,现在处于一生中的最高峰。他本性是个斗士。他习惯用“不”或者“不是”,作为一切回答的开头。“我和其他人不同”,这类话也常常出现。他几乎有问必答。只有一个问题例外。但拒绝回答“如果只能写一本书,会是哪一本”。“我不可能只写一本”,他说。

近日,在北京昌平的养老院里,我和钱理群聊了聊写作、日常生活、鲁迅,以及更多话题。以下对话经编辑、删减。

聊日常生活:我对于现在世界极端极端极端不满意

问: 现在您一般会对哪方面的话题会比较感兴趣?

钱理群: 我现在是退休以后在家里呆着,整天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关心的事情非常广泛。我自己说是忧国忧民、忧世界、忧自然、忧历史、忧现实、忧未来。

问: 世界大事、政治变局,像俄乌战争、川普上台,您都会关注吗?

钱理群:非常之关注,不是一般性的关注。因为有时间和空间来想这些事情。

问: 您从什么方面来获取这些资讯?

钱理群:我自己是不用手机,这是我的一大经验,就可以腾出很多时间。我和一般的人不大一样,我还是很认真地看报纸、看广播、看电视,从官方获得一种信息,而且都做笔记。当然,我也是用我的特殊方式,鲁迅的方式,它讲什么,缺什么。另一方面,我有朋友给我单独地发网上的消息。这样我把这两个对照起来看,把官方的信息和网上的消息、自媒体消息对照起来看,我大体上就比较明白了。我们现在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时代?无真相,网上也不见得都是真实的,所以为什么要对照起来看,完全看一个,你可能就会上当受骗的,你只有互相对照起来看。无共识,大家有不同意见,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各方都把自己的意见真理化,唯一化。不确定,这个世界的变动太大,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问:手机好像人人都必备的,为什么你没有使用手机?

钱理群:手机现在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你看现在很多年轻人一天到晚看手机,时间全部浪费掉了,你在无形中就受手机的一种控制。所以我就是拒绝手机,一方面可以省掉很多麻烦,减少很多干扰,同时我可以集中精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问:你现在每天的生活是什么?

钱理群:在养老院里的生活,是分几个阶段的。第一阶段你的体力很好,你的精神也很好,我称之为活力养老,可以做许许多多的事情。我现在正处在活力养老的后期,我现在精神状况极好,甚至可以说处在我一生的最高峰,但是身体已经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了。我就提出来一个调整,就是边玩边写,以前以写为主,现在以玩为主。

我现在一天生大体是这么安排的,上午一个半小时(护工)阿姨推着我在院子里转,晒太阳,下午一个半小时器械上锻炼身体,这样我一天就将近三个小时在户外活动。然后用三个小时写作。比如我10:30回来的,大概要写作一个多小时,下午回来以后也写作一个多小时了。然后4个小时看电视,然后睡觉。你猜我睡多久?10个小时。晚上10点睡到第二天早上8点起来,中午一点多睡睡到两三点钟,所以这样一天的生活就非常有意思。

问: 那你的睡眠还不错。

钱理群:但是不断地起夜,因为老人有尿频的问题。但这些都全部都得阿姨帮助,我们到这个年龄最怕的是摔倒了,所以我现在完全要靠别人了。

问: 身体已经不行了,但是精神还这么旺盛,这种感受是什么?人活在这样一个躯壳里,有的时候是会有痛苦的。

钱理群: 当然,也有一些内在的矛盾了,你想的和你行为之间有一些差别。但对我来说好,矛盾是比较容易处理的,我某种程度上是享受这样一种生活方式。

问: 你对现在自己的生活状态满意吗?你对现在的世界满意吗?

钱理群: 我对我自己状态是满意的。我对于现在世界极端极端极端地不满意。这是人类历史上的至暗时刻,最黑暗的时刻。未来4年,你们要有这个精神准备,什么事都会发生,想象不到的事你都会发生。尽管我做了这么严峻的判断,但是我对未来充满了好奇心。我关注的是未来4年以后,世界怎么发展。

问:你最想回到哪个时代,或者哪一年?

钱理群: 我对所有的过去历史,既有分析又有批判,我没有认为(哪个时代是)特别好的时代。

问: 回到你的个人生活,你会希望回到过去,改变哪一个决定?

钱理群: 我不改变我的任何决定,因为我做出决定的同时,我都看出它的另一种可能性,以后的发展还是没有超出我的预料。

谈退休后探索的不同写作领域:我对未知的世界始终充满了好奇心

问: 你的《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三部曲》,其中的第二部《岁月沧桑》,其实是到了养老院才开始写的,为什么反倒是到了这个阶段才写?

钱理群:在工作岗位上的时候,特别是在大学里,你的主要任务是教学,所以你的精力不可能完全集中在你的写作上。所以我来养老院前期,把原来想写的东西写下来,然后再进行新的选择、新的创造。

问: 你还与儿童文学作家王金波,一起编写了一本亲子教阅读教材。

钱理群: 对我自己来说那不是偶然的,我年轻时代有一个梦,想当一个儿童文学家。我印象很深,高中时候举行了一次演讲比赛,比赛的题目就是我长大了做什么,我得了第一名。我演讲比赛说,我长大了,就是要当一个儿童文学家。所以我后来考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想将来新闻系毕业以后,我可以到中国少年报当记者。那么后来我进北大以后,很快发现我的精神素质更适合当学者,而不适合当作家。因为我对生活的各种细节常常忽略了,我很快就做出一些大的判断,这是学者的思维,跟作家是不一样的,因此我就改上走学者的道路,但是这种儿童文学家的梦对我还是有吸引力的。那么到了养老院就遇到了金波先生,那么就有了一个机会,金波先生拿来文学作品,我来写点评,找到了一种合作的方式,都可以实现我们的理想。

问:儿童文学算是圆梦。那《安顺城记》呢?你退休之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去写,这个算是圆梦,还是新的探索?

钱理群:一个人,你要有根,你要扎根在土地上。像我们这样一些有理想主义的学者,喜欢做梦,但这个梦最后是要落实在泥土上的,要扎根的。那我就是选择了地方文化研究。我提出一个命题,叫认识你脚下的土地。在全球化的社会大变动背景下,人们可以到国内国外自由的流动,这种自由流动当然就给人的发展提供新的可能性,但同时可能产生一个危机,就是没有根。你最后落脚在哪里?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沿着地方文化研究就是寻根,找到自己的一个立足之点。我提出一个口号,脚踏大地,仰望星空。

问: 去写这种地方文化是很早以前就有的计划吗?还是退休之后萌生的?

钱理群: 我是20岁的时候从北京分配到贵州的,然后到38岁,18年后才回来。我们这一代人有不少发配到边远地区,好多人回来以后就和原来地方脱离了,就不再发生关系了。但是我不一样,我把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我始终把贵州当做我的一个根据地。所以我离开贵州几十年,只要有机会我就回去到贵州去。我对贵州的地方文化研究,不仅是从写《安顺城记》,在之前我们就编过贵州读本。所以我说我要做司马迁的史官,除了刚才说的重写历史,就是研究地方文化。

问:2019年,你爱人崔可忻去世了。她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你的写作停下来过吗?有过怎样的调整?

钱理群: 实际上我的养老学研究就是从我夫人病重以后开始的。我后来不是给他编了一本书,《我的深情为你守候》。在我的夫人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看到了很多,也感触非常的多。所以在她走了以后,我很快就开始了做养老学的研究,就把我的观察、感受、体验提高到理论上来做研究。我是亲历者,但是我又是一个学者,最后会提升到一个理论的高度。

问: 也涉及到安宁疗护吗?

钱理群: 当然。最后就讲安宁疗护。

问:你曾说过,你的生活日常都是由你爱人安排得井井有条,在她离开后,你要自己面对很多问题.具体是什么?

钱理群: 也是优点,也是个弱点,我这个人是比较精神化的,我直接思考都是精神的问题,我对物质上连基本的知识都没有。原因很简单,我以前可以靠着我的夫人。所以我的夫人在病重以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她走了以后我怎么能够独立的生活?实际上当时不仅她,我所有的朋友、我的学生都非常担忧,崔老师走了以后,钱老师就怎么活下去,因为我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没有。所以实际上,崔老师安排就在她的生命的最后时期,大概有8个月的时间,我一个人单独住着,这8个月的时间也是我独立生活的时间。这一切都得我自己处理了,就不能再由她来带我做了。但她是我的指导者,在她的指导下,我实际上已经学会了,怎么样处理自己的日常生活。

问: 她走后,你很快拾起来的一个写作项目,就是去贵州安顺住了一个月,主要目的是为了要写《安顺城记》?

钱理群:不完全是,因为这是崔老师生前的安排,我走之后,你第一件事情回到贵州去。她也了解我,我到那里去,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我恢复生命的平静,然后就开始新的生活了。

问: 那一个月现在回忆起来大概是什么样子?

钱理群:我也不怕得罪我的学生,我对我的北大的学生说我的接班人不是你们,我的接班人是贵州的学生,贵州的年轻人。那么就是和贵州这几个跟我非常好的一个学生,我们当时成立一个民间思想村落,聚集了一批学生的,我到安顺,真的回到自己家乡去了,回到了自己脚下的土地上去了,这样就又踏实了,就可以开始新的探索了。

问:2023年7月29号,你摔了一跤,那是你第一次摔跤在房间。

钱理群: 我的老伴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独居,会遇到这个问题。一旦摔跤以后,你也爬不到我们(养老院房间)这是有铃的,但是你爬不到铃面前了,所以就只能等待。但是我们这有规定,对独居的老人,管家每天至少来一次到两次,所以我当时实际上躺在地上,五六七八个小时,等待着来救我。一般人在躺在地上的时候都感到很恐惧,我很奇怪,我躺下以后,突然产生了好奇心,我现在是第一次,这是我生命的全新课题,我钱理群的衰老会是什么样的?我钱理群的死亡会是什么样?所以我一检查没事以后,我开始更进一步地进行养老学研究,所以它对我反而是一个推动力。

问: 那天护工他没在?

钱理群: 当时没请护工,直到后来又连续摔好几次,不断地摔,运气比较好,每次摔倒并没有受伤。但这是非常危险的,就意识到不能等待了。我开始是不愿意的,还是希望自己独立生活,但是最后必须要依靠别人了。

问: 很有趣。躺在地上那几个小时,反倒还是脑子是很活跃,一直在想写作。

钱理群: 想着我未来要怎么样。

问:你那一摔之后,隔了多久开始重新开始提笔在电脑前开始写?

钱理群:我检查没有问题,第二天就开始。

问:为什么反而到了70岁之后,你越写越快、越写越多,感觉好像在爆发式地写作?

钱理群: 我这个人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我对未知的世界始终充满了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力。所以我在80岁以后,在探讨养老学的新的领域。很多学者学术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就止步不前了,不断地重复自己,而我从来不重复,不断有新的想象、新的创造。

从养老学研究死亡学,同时还研究幼儿学、未来学。说起来也算是奇迹,这是人活到80以后,还能够开拓一个全新的领域。这种关于养老学、死亡学、幼儿学、未来学的研究,在世界上都是处于前沿的。

问:鲁迅研究、周作人研究,都是你最擅长的领域,您写它,你知道一定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响。但是进入养老学、亲子学,这些是完全不同的赛道,你会害怕口碑翻转吗?

钱理群:反而有吸引力。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这有什么关系啊?

问:这些书出来之后,会去好奇别人的评价吗?

钱理群:我从不管别人的评价,你爱怎么评价我,就怎么评价我。而且事实上我很清楚,不可能大家都称赞我,同时不断的有批评。

聊身后发表的写作计划:在AI的时代,我继承司马迁的传统

问:下一个计划是什么?

钱理群:我现在不为现实写作。当然一部分作品可以现在发表,另一部分作品不公开发表,我都准备身后出版了。这个也有原因,鲁迅当年早就说过,在中国特殊条件下,知识分子的写作是不自由的,他写的时候为了考虑要发表,把很多的骨头都删掉了,编辑看了以后又给你删掉一些,主编又删掉一些,审稿又删掉一些。删来删去,公开发表的文章当然也不是假的,但是确实不是代表你的全部。它是一个被简单化甚至被扭曲的存在。这是无可奈何的。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到养老院,就可以摆脱这个困境,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写作,为自己写,也为未来写。

为自己写,你怎么想,就怎么写,也没有任何的顾虑,因为不准备现在发表。那么这样的写作就能够显示出一个真实自我。所以我跟朋友和学生都说,虽然你们现在看见我的著作很多了,但是一个真正的全面的钱理群,是要在身后出版的著作里看到。我也是为了未来去写作,因为我觉得就像今天,大家对民国时期都特别有兴趣一样,未来的读者,他也会对比如说2025年的中国知识分子在想什么感兴趣。我是想给他们提供和主流不一样的另外一种思维,另外一种想法,另外一种活法。那么这是我的写作的核心部分,我主要的注意力集中在这里。

问:对于目前没有出版计划的写作,我还挺挺好奇。你对外公布过这些计划是什么吗?有没有跟人聊起来过?

钱理群: 聊过,但是我一般都不公开宣布。

问: 我大概能感受到你讲的这种类型的写作。在目前这个阶段,你着急要很快把它写出来,存在一种跟时间竞赛的感觉吗?

钱理群:这是我对时代的一个判断,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历史大变局的时候,世界会发生什么,一切你想象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随时可能发生。所以我写作有一种紧迫感,尽快地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出来。

问:关于这部分写作,不用进入细节,你可以简单的透露一点吗?

钱理群:这跟我现在决定要扮演的历史角色是有关系的。我成为学者以后,我的学术研究是分几个阶段的,第一阶段是体制内的比较单纯的一种学术研究,为学术而学术。这就说到了在在文革后期,当时我们有一个民间思想村落。我是唯一的大学生,其他都是中专生、中学生、小学生和打工者,但是我们这群聚集起来了,我们就意识历史要发生巨变,我们要为这样历史巨变做理论和实践的一种准备。那个时候我们就意识到一点,像我们这样一些普通的社会边缘化的人物的话,我们要对社会发生影响力,就必须在体制内获得一定的地位和影响,要解决职称问题之类的。对我来说,评上教授不完全是现在一般人追求的东西,我觉得至少我能够获得对社会的发言权。

所以我的第一个阶段,希望能够得到学术界的承认,产生社会影响。这也是我和别的人不太一样的,一般人的这个目的达到,比如你当了教授、当了博导,那也就是满足你的现状了。但是我反而感觉到一种危机感,我就可能被体制所收编。我自己成为体制的一个成员,那我就成为一个新的压迫者和既得利益者,这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

所以1997年我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我要骂人》,我要走出学院。那么我就走了第二条道路,就是学者兼精神界战士,参加了很多社会实践、社会变革这些事情。那么后来,不允许你再做精神界战士了,我决定到养老院里来。我就给自己定了一个新的任务,做史官,继承司马迁的传统。我不公开说,我把它写下来。

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方面就是历史重新总结,我的一些关于毛泽东时代的研究,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诞生的。另一个,对当下的记录。这是每年年初,我都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把去年所发生的一切,国内国外发生的一切,全部如实的写下来。我把它命名为当代史记,我已经从60岁写起,现在写到86岁,我准备写到90岁,就写30年。当代史记可能是具有更大的一种意义。

我曾经想过,在AI的时代,我的写作哪些是AI不能替代的。学术研究首先强调要有理论,要有史料,这是基础,今后也还是个基础,但是这种依靠理论和史料的学术研究,它是很容易被AI替代的。我的学术研究最独特的地方就是,我的非常丰富的历史经验和生命体验。我有两个基地,一个是北京大学,一个是贵州,我是出入于中心到边缘,精英到平民之间自由的流动。我跟底层有广泛的接触,跟中层跟上层都有广泛的接触。那么这一种观察和研究,它最后就体现在当代史记的写作上。也可能是我今后的真正的传世之作。

问: 当代史记现在有几个人看到了?

钱理群:很少人看到。

问:你会觉得遗憾吗?内容创造者都希望得到反馈,即反馈越及时越好。

钱理群:这就是一个不同的学者的追求,我并不追求立刻有强烈的社会反响、我觉得把我想心里想写的东西写出来了,而且这种写作几乎是别人不能替代的一种写作。它本身有重大的意义,身后出版也没关系。

问: 这种写作是孤独的吗?

钱理群: 孤独本身就是有一种特殊的价值。任何的真正的学术研究是孤独的产物,你老追求别人的响应、社会的反应,在我看来都是误途。同时,因为我写作内容是通向中国和世界的,我并不觉得是简单的孤独两个字。我写作面对的是未来的读者,是很广泛的。

问: 你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感受是什么?

钱理群: 痛快淋漓。

问: 会写的会更快一点,还是更慢?

钱理群: 更快。没有任何顾忌,没有任何的担心。

问: 你之前的那些遗漏下来的写作计划,比如说毛泽东的书,还在写吗?

钱理群:是在一种更广阔的背景下来写。我就说我的当代史记实际是两个层面,一个写历史,当然就包括毛泽东在内,另一个是写现实的。

问: 每天三个小时,一年下来是1000多个小时,能够完成你每年计划中的写作项目吗?

钱理群:这个是很难说的,但是反正就抓紧时间写。它背后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我作为一个独立的学者和体制的关系。一般的学者,或者是被体制收编,或者是公开反对体制,或者是回避体制的问题,做所谓纯学术的一种研究。那么我的选择,既不被体制收编,也不公开反对体制,但同时也不回避体制的问题。我要创造第四种关系,我称之为在体制内创造体制外的第二教育、第二文化、第二学术。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选择,

问: 其实它本身也是有很多冲突性的,你怎么既不回避它,又不对抗它,怎么找到那条路?

钱理群:当然是很难,但是实际上我一直走的就是这条路。对于既定的历史和现实以及既定的认知,以及在既定的认知上所形成的理想和信念,要进行根本性的质疑,颠覆和重构。我现在所做的就是这个工作。

聊《1948:天地玄黄》:写作必须有想象力,像我那么写独一无二

问:我最近在读您的书《1948:天地玄黄》。放在当年的时候,它是怎样的一本书?

答:那个时候出来以后,社会反应都比较大,原因就是很简单,我有创造性,因为像我那么写1948年,独一无二的。

问:这本书是你认为自己写的最好的一本书吗?

钱理群:至少是我认为比较有价值的一本书。实际上我最重视一本书是《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这本书是我思想含量最大的著作。

问:《天地玄黄》技法上,以一年的时序,从头写到尾,逐月这么写,去写群像和时代,这种写法好像在你之前,没有中国人这么做对不对?

钱理群:实际上是响应了谢冕的号召。谢冕提出来要做这种新的研究,邀请我参加。我要参加,就要写出特色来。

问: 其实从“楔子”就完全能把人抓住,你写的是1948年的第一天,这些作家都在做什么。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怎么想到从这么一个具体的日期开始写?

钱理群:当然你要去发掘史料。我的很多写作是奇思异想,突然想到这个写法很好,就开始这么去写。它并不是一个有计划的安排什么的。你看我反复讲要想象力,就这个道理,写作必须有想象力。

问:用第一天串起来写这种想法,是不是完全有可能失败的?你写到一半发现找不到素材。

钱理群: 完全可能啊。尝试,就准备失败。

问:也好在那时候那些人都写日记,有日记就特别好找到这个人在第一天在做什么。你说写现在的一群人,他们在某一个节点某一天做什么,其实挺难的。

钱理群:所以任何研究方法是不能重复的。所以学术研究最重要的是创造性、想象力。

问:我注意到,你早年给自己限定了一个写作的要求:“借鉴报告文学的写法不是套用文学的虚构,相反每一个材料都要有根据。要强调叙述的现场感,注重历史氛围的烘托,历史细节的自觉运用。”这种自我要求是从何而来,那一代的人普遍写非虚构,大历史框架对就行,里面的对话是可以杜撰的。

钱理群:因为我是把它当学术著作来看的,不是一个文学创作。你说的报告文学有很多虚构东西,但对我来说是不行的,它必须要有每一个话都是有依据的。

问:在这本书的第二章里,你注意当时知识分子对于主语复数“我们”的使用,你写道:“这种‘我们’体的话语,其独断性是已经饱尝后果的世纪末的今人几乎一眼即可看出的;但在历史的当时,它却是以一种新的话语方式出现在渴望熟悉、接近新社会、新思想的知识分子面前的:它不仅显示着胜利者的强势与权威,而且闪现着理想、道德的光辉,对于正处于孤独、绝望之中的知识个体,自有一种吸引力,仿佛只要也加入到‘我们’中去,渺小的自我就能获得强大与崇高。”这很有趣,你围绕一个语词的使用,展开了大量的论述。

钱理群: 这是我努力的一个方向,一方面是文学研究,就是语言,但是我更对语言背后的思想、背后的内涵感兴趣。我和“我们”这是一个语言现象,我的任务就是挖掘这两者的区别。

问:注意到“我们”这个词的出现和使用,这个洞察本身是来自于你吗?

钱理群: 当然。而且是90年代的眼光,是事后来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它的后果不是当时显现,而是在事后显现的。它的背后这种强调意味着什么?这其实是把对40年代的观察和90年代的反思结合起来

问:你为什么会对这种语词会这么敏感,在写种偏学术性的著作的时候,会写到这样细的东西。

钱理群:不,这是我的学术追求,

问:具体是怎么实现的?你会调动起你所有的注意力去寻找这些语词的差异化吗?

钱理群:是。

问:你在选择这些作家,去写在那个时代他们所做的选择的时候,你自己本身会有代入感吗?你会更带入哪个作家的感受?

钱理群:我都记不得了,你问得太具体了。

问:每一个人有不同的路径选择。沈从文有他的选择,郭沫若有他的选择,胡适有他的选择。如果把你放在那一年的话,你觉得你可能是更接近于谁的选择?

钱理群:这也谈不上。

问: 你会思考这个问题吗?你会更接近谁的选择呢?

钱理群: 不,我这种思考追问,“我”和“我们”背后的意义本身就带有主体的投入。

问:我们读一些老一代作家,会觉得语感很陈旧,追不上我们的时代了。但这本书我很惊叹,怎么能够在那个时代有这样的一种语感,搁到现在都是很崭新的。你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钱理群: 不,你追求的东西,你思考的东西,它本身是超越时代了,所以它能够超越到今天。

问:一些长句,你写得非常有技巧。比如你写道:“这是一种真理崇拜的逻辑,对反对国民党独裁专制、以追求真理为己任的知识分子也是有吸引力的,至少言之成理,但放弃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权利的危险也正预伏于其中了。在自认为服膺了真理以后,一些知识分子开始自觉不自觉地以进步者自居,将与自己有不同观点与选择的异己,轻则视为落伍,重则看作真理的叛徒,进而扮演起真理捍卫者的角色,对异己者大加讨伐:这大概也是知识者的通病。”换一种语言表达就会变得很危险,很需要注意这种分寸感。你在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会经过语词上反复的修改推敲吗?

钱理群: 也很少。所以我这种写作语言靠模仿谁,这可能不存在。当然也可能有时代背景,90年代受西方语言的影响是很大的,

问:你对外国文学感兴趣吗?

钱理群:我不懂外语,所以读外国的东西是比较少。但是我很敏感,就我们这个时代到90年代,它是很受西方现代主义这些思想的影响,但不一定到具体到某一个作品的那种影响。当时我最喜欢的是两个国家的作品,一个是法国的,一个是俄国的,托尔斯泰、普希金,这都是我喜欢的。

问:许知远说他从来没读过《红楼梦》、陀思陀耶夫斯基。哪些大家公认该读的书,其实是你没有读过的?

钱理群: 没有读过太多太多了。因为我第一不懂外文,第二我中国古代文学学得不够,所以我古代的中国、外国的都读得很少。

问:《红楼梦》你读过?

钱理群:当然。

聊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核心是和权力的关系

问: 2012年你在刘道玉组织的“理想大学”的专题研讨会上,提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个概念。这番话时即兴地说出来的吗?

钱理群: 不是,实际上“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个概念,我在几年前就提出来了,真正产生社会影响是刘道玉会上,我讲这个问题。

我这些年一直关心中小学语文教育,我和一些中小学语文老师交流的时候,他们就谈到了他们的最大的痛苦,成绩好的学生、他们喜欢的学生,之后都常常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话给我大有启发,我就想到我在北大上课的时候,会关注一些学生,他反应很快,我就从他身上来感受我的课堂效果。我经常注意到有一个学生,他听我的课非常专心,听完课以后他就下来就跟我讲,钱老师这课讲得好,好在哪里,而且都讲得非常对头,所以我就非常高兴,我对这个学生印象越来越好。这学生有一天突然跟我提出来,钱老师我要到美国去上大学,我需要你给我推荐,我欣然同意推荐了。推荐了以后,这学生就不见了,这给我非常大的刺激。我举了一个例子,实际上是有大量的类似的事情发生。

作为一个教师来说,这是最大痛苦的,你最后被利用了。

问: 你会觉得他所有的交流、那些赞美,其实是有一种目的,可能都不是真诚的。

钱理群: 就是做戏啊,做给你看,骗取你的信任。让我最痛心的,就是这个事情。我就提出了一个精致利己主义的概念,但是我当时提出来的时候,社会的反应并不大。后来在刘道玉的会上做了一个发言,结果手机就立刻传出去,就产生巨大的社会影响。

问: 我在想,这个语词本身的构造,它具有传播性。如果只是说功利主义者,我们可能就不会记住这个词。你看是精致和利己主义,它是一种语词的重造。你为什么前面冠以精致两个字?

钱理群:他所有的表演性当然精致,不精致做不出来,而且他能懂你的话。这个孩子非常聪明。当然,我这个不是简单地对利己主义的否认,我觉得问题不在于利己主义,所以说实在话,很多人都没得都没读懂我这句话。精致利己主义不是一般的利己主义,利己主义本身没有错,它的核心是和权力的关系,借这个机会来获得权力的支持。比如说这个学生这样对待我,他看重的是我的权利,我推荐他,他利用我的权利。

我这个人思考比较复杂,我对这种精致利己主义者也有理解同情。我们在北大的学生,相当一部分是出自出身贫苦家庭。这就说到我对现在我们体制的反思,我们的体制对下层出身的人是有一条出路的,通过高考,你可以用功读书,成绩很高的话,你照样上北大是没问题的。但是我们这个体制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你大学毕业以后,你要找工作的时候,完全靠你的成绩是不行的,你必须有社会关系,因此必须依附于某种权利,特别是底层出身的人,

所以底层出身,最初作为精致利己主义者,他只是被迫无奈的,他觉得我现在做了一个妥协,以后,我有了权力,我还是照样是我为我的父老乡亲服务。他开始可能真的这个逻辑,但事实上你一旦进入这个体制,一旦被这个权力收编后,你就成为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成员,你就回不去了。所以这是一种悲剧,我对他们是有一种理解同情的。

问: 你那一次遭受了这样的对待之后,那个人再也没在你课堂出现了。你会改变你的行事方式吗?

钱理群:改变不了,我不能因为他,而不再帮助学生。

问:但对一个看起来很热情的跟你探讨讲课内容的学生,是不是脑袋里会有一些问号出现,那个记忆还是会不可避免的出现吧?

钱理群:当然会。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很多找我的人,其中不乏精致利己主义者,不乏要利用我。我心里很明白,我绝不会因为大家来找我,大家说钱理群好而昏了头。被利用可能是不可避免的,像我们这样有影响的知识分子是不可避免地被利用。实际上想现在利用我的人很多很多了,哈哈哈,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绝对不会为这些表演所欺骗,但是我不能因此而拒绝。我十分清楚自己的影响力,我从来不为这些事情得意忘形。

聊《十三邀》采访:我想和自然对话,许知远把我引入歧途

问:2020年《十三邀》节目许知远对你的采访,让你在年轻人群体里影响力得到了一次很大的扩大,因为很多传播是从短视频展开的,你对那次采访的感受是什么?

钱理群: 许知远是很用功的,他跟着我到贵州去,还看着我在贵州跟学生打麻将,他都记录下来了。我当时也正在寻找一种方式。我进了养老院,我的身份地位变了,我不是北京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钱理群了,这都已经没用了。我寻找一种新的方式,和社会和年轻人保持联系,所以他来采访我,我开始并不是很自觉,后来讲投入以后,我就逐渐意识到,这是历史给我的一个机会。事实上也是如此,它产生了超出我想象的影响力。

问: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感觉到是历史给你的机会吗?

钱理群:当时正在苦闷的问题,我已经退了,那么在养老院我怎么做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怎么对社会产生影响,这是对我来说一个生命的新的话题。他的采访,就让我(感觉)这是一个机会。我们处在一个无真相、无共识、不确定的时代,这句话就是通过许知远的采访传出去的。我自己当时也没有意识到,我像今天跟你一样胡扯乱讲、胡说八道,但是在网上一传开以后,社会就很自然选择某句话。

问:采访最后,你们在散步,躺在长椅上,你描述风如何吹动树叶,许知远说时代的变化也许也是这样,你说别想这些。他想把话题引入时代,引入一些更宏大的叙事,你为什么要说别想那些?

钱理群:不,因为这就是我一个最为基本的经验。我来看树,是回到自然中去。我的目的是回到大自然,我和自然对话,所以我根本没有想要和社会对话。他把我引入歧途,哈哈哈,所以我马上就阻止他了。

问:在那个采访之后,你的生活变化是不是挺大的?开始更多出现在网络上面。

钱理群:从那以后,我找到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产生影响的一种方式。那之后,B站请我去讲鲁迅,影响力非常之大。但是我头脑也特别清醒,我觉得网上这样对我的强烈反应有一定时间性,网民最大特点变化快,他今天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对你感兴趣,明天他就可以忘了你。必须有这个思想准备,我是随时准备被网民忘记的。

聊鲁迅: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问:我们聊聊鲁迅。你研究了这么多年的鲁迅,他曾经进入过你的梦境吗?

钱理群:没有,哈哈哈。

问: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奇怪,你想象过鲁迅的声音吗?它没有出现在任何的音频资料里。

钱理群:我也没有想象过。

问:感觉到了现在这个时代,鲁迅的语录价值好像变得重要起来,年轻人也会讲,但好像变成了一种梗,开玩笑似的,因为那句话很出名。但他的思想好像在目前这个时代在衰退。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钱理群:现在AI时代,网上传的一些东西,是不是鲁迅讲的都成了问题。鲁迅自己说过,我的很多思想是年轻时是很难懂的,中小学生读鲁迅作品,目标是认门牌号码,你认识到鲁迅的意义,他的价值,他有什么作品,作为知识被接受了,但你并不理解。到了你生活到一定阶段,你感受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会想起鲁迅。

问: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些中小学的课卷卷,做很多对鲁迅的阅读理解,是一种过度解读吗?

钱理群: 刚才我说的,中小学就讲鲁迅,更多的应该是一种知识性的传授,中国有这么一个人,他多重要,他有什么作品,他的作品大概是什么意思,就给他垫个底。然后他到生活中,他就会想起鲁迅,但这种回忆常常是语录体的。

问: 鲁迅在《秋夜》的开头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句话现在被使用得特别多,但是大家是完全把它作为一句玩笑话,在脱口秀里面经常会用到。你研究鲁迅,有人问过你这个问题吗?鲁迅为什么要写这句话?

钱理群: 我跟学生分析,就常常举这个例子。这是鲁迅的写作特点,他在这里是写他观看枣树,这是一棵枣树,再转过来看,这又是枣树。他是写他观察枣树的一个过程,这是他非常独特的一个地方。

问: 实际上这句话,学生也是跟你探讨过的。

钱理群: 不是,我主动。我认为这是鲁迅写作的一大特点。看这棵枣树,我再回过来,还是一颗枣树,它是一个过程的叙述。一下子,枣树就和你接近了。

问: 有的时候,人们会给这句话赋予更多的深意,你认同那些解读吗?

钱理群: 每一个他自己的分析,我觉得用不着那么认真。你同意、不同意,管你什么事儿?他这么认识,就是他们的认识,不必这么过分的较真。我觉得鲁迅的当下意义,不是纯粹从文学角度,而是从人文学的角度。我总结这四条:他追问反思中国的传统文化,追问和反思中国的皇权体制,追问和反思中国的国民性,追问反思中国的知识分子的弱点。这是非常有启发性的。

聊封笔:我希望我写作能够延续到90岁

问:写作对你意味着什么?

钱理群:我通过写作来表达我自己,完成我自己,我的生命和写作是紧密连在一起。

问:你一生里面有没有曾经痛恨过写作的时刻?

钱理群:没有。

问:哪怕是枯燥的学术写作?

钱理群:其实也不枯燥,对我来说是探索的一个表现。

问:但是学术那套语言有时候是很难读的。

钱理群: 你看我的文字,我的老师也批评我,说我的写作不漂亮,我在写作的技巧上是很少有追求的,是一种自然的流动。我的写作是生命存在的形态。为学术而写作,他必须按照规矩,现在大家通行的什么,怎么能够发表,我从来不考虑这些问题,我就充满了想象来创作而已。

问: 但是不遵循大家都遵守的那种规矩、框架,你在那样一个系统里面会不会遭受一些非议?

钱理群:当然,到现在还有批评。所以我开始出版书非常困难,比如我研究周作人,我编了一个《周作人脸谱》,这个书到现在还没出版。你既没有名气,没有影响力,你又不规矩,干什么要给你出?

问:但是你现在有足够的影响力了,你这本书都没有出来吗?

钱理群:现在就没有意义了,对我来说无所谓。

问:你不会追求出书的数量,你不是那种希望著作等身的人。

钱理群:它是自然的结果。

问:你这几年的写作,会有乏力的时候吗?

钱理群:没有。我一进入写作就进入兴奋状态,

问: 是不是有一种心流的状态,万事万物发生,跟我无关?

钱理群:沉浸在自己的写作当中,反而生命更快乐更有力了。

问: 到现在目前为止,你曾经宣布过封笔吗?有过封笔念头吗?

钱理群:也有很多朋友笑话我,我不断地向他宣布,我这是最后一次写作了,但是以后又不断地有新的想法。我自己心里很明白,迟早有停笔的时候,你不可能永远写下去,但是我希望我这种写作能够延续到90岁。

问: 如果你之后只能再写一本书,你会选择写哪一本?

钱理群: 你这个问题对我是不存在的,我不可能只写一本。我这不是在写当代史记吗?现在不在研究幼儿学,研究未来学吗?

问: 很多我们现在年轻写作者认为写作是一件很疲惫的事。很多人都不写了,转型做短视频了,做公关了。你有什么想法、经验可以分享吗?

钱理群:我的态度是什么?尊重。各代人有各代人选择,你不能拿你的选择去要求别人,像我这样的疯狂写作。没有必要。我从来没想过让年轻一代怎么样,他们要做自己。但是我对年轻一代,充满了希望,我期待他们创造人类新文明。但怎么创造,我不提任何具体意见。我并不指望他按照我的想法去创造,他们自己去创造。

问:很佩服你的一点是,写作贯穿了你的一生,直到现在这个年龄。很多时候写作是痛苦的,你要伏案在那儿,要让自己的身体进入一种工作状态。而你的这种蓬勃力,这种坚持,是很少见的,它来自于哪里?

钱理群: 像我这样的不断地写作,不断有新的创造、新的想象力,跟我自己的人生观、思想是直接相关的。文革中一开始,我在卫生学校就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其实我当时只是个北大的毕业生。一个和我非常好的学生为我说话,被打成反动学生。后来又平反了,我们两个人就出去全国串联。当时我们就到了长江的轮船上,有一天晚上,我面对茫茫的长江水,登高一呼: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屈原的话。这个学生跟着高喊,也是文革中流传的毛泽东说过的话,在命运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然后以后又加上一句,也是文革中流传的鲁迅的话,永远进击。上下求索,永远进击,绝不回头,后来就成为我们的一个座右铭。我在2002年上北大最后一课的时候,就把我的座右铭留给了北大的学生。这就是我绵绵不断地写作的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它不仅仅是一个写作,它是一种上下求索,永远进击,绝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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