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这是杜甫的《忆昔》,写作时间约在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在诗人的笔下,开元年间的大唐府库充盈、百姓富庶、国家繁荣昌盛,一副太平盛世情景。
后世的人们,也常常引用这几句诗,来赞颂大唐。
但诗人的赞颂,能当艺术品来欣赏,却未必能当真。来看看历史给后人记录了一个怎样的“盛世”:
贞观年间:“江淮之间,爰及岭外,涂路悬阻,土旷人稀,流寓者多。”(《全唐文·卷2·罢差科徭役诏》)
武周时期:“今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租调继减,国用不足。”(《旧唐书·韦嗣立传》) “民户家道悉破,或至逃亡,剔屋卖田,人不为售,内顾生计,四壁皆空。”《旧唐书·狄仁杰传》
开元年间:“虽户口至多,而逃亡未息。”(《全唐文·卷35·禁逃亡诏》)
为了禁止在籍户口逃亡,唐代出台了严苛的法律,如唐高祖年间,便规定凡逃亡者“一日笞三十,十日加一等”。
但即便如此,百姓还是冒着被官府重罚的风险,纷纷大量逃亡,变成无业流民。如果真如文人讴歌的盛世,这没战乱没瘟疫的,老百姓逃什么啊?
“流寓者多”“亡逃过半”“逃亡未息”……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历史记载了那些底层百姓的佝偻、卑微、痛苦与无奈,与文人笔下不吝溢美之词的盛唐气象大相径庭。
经历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底层民众的生活之艰苦,更加令人触目惊心。
《旧唐书·杨炎传》记载:
天下残瘁,荡为浮人(流民);乡居地著者,百不四五。
满目疮痍,流民遍地。原住地居民,逃亡他乡,最后连一半数量都难以剩下。
到了晚唐,官府的横征暴敛,更是无处不在,变本加厉,老百姓已是无处可逃。诗人杜荀鹤有写过一首《山中寡妇》: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丈夫命殒沙场,桑树、柘树皆被损毁,田地麦禾也尽荒芜。孤儿寡母靠挖点野菜,烧带着叶子的生柴,在孤单绝望中勉强度日。但饶是如此,仍然逃不过赋税兵徭。
2、
今天的人们在图书影视作品中,想象盛唐时代长安的开放与繁荣。但真实的大唐长安城,也许是另外一副模样。
下面是唐代长安城的布局图。从图中可以看出,整座长安城的布局像一个棋盘,是由东西、南北交错的25条大街划分为108个里坊。白居易在《登观音台望城》一诗中这样描述:“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一条条大街把城市分隔得像整齐的菜畦。

这108个里坊,每个里坊,全都用高大夯土坊墙围起来,只在四方开四个门。生活在里坊里的居民必须经由这四门才能出入。
在长安城里,绝大多数地方是不许开商店的,商品交易集中在东市和西市,中午12点开业,太阳落山前就关门。你要到市场买点东西,去早了不行,去晚了也不行。所以,白居易在《卖炭翁》中写道:“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尽管已经饥肠辘辘,太阳也已经很高了,还是只能在外面待着,因为市场还没开门。
为了便于控制,唐代还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每天黄昏,街鼓响起,里坊的四门关闭,禁止居民出入。“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六街宵禁鼓声停息,长安街上人声绝迹。
夜禁期间,城内有禁军巡逻执法。据《唐律疏议》的记载:
犯夜者,笞二十。有故者,不坐。闭门鼓后,开门鼓前行者,皆为犯夜。”
除非有特殊原因(如紧急公务、急病等),闭门鼓后、开门鼓前还在街上行走的人,将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太平广记》中的一段记载,生动地描述了宵禁的严格:“(张无是)因行街中,夜鼓绝门闭,遂趋桥下而蜷”。闭门的街鼓声一响,在街上行走的人不敢回家,只能在桥下蜷缩一夜。
回家晚了不行,出门早的,同样不行。唐任奇《任氏传》写了一个叫郑生天的唐人,将晓时,辞别任氏后,“乃里门,门扃未发。旁有胡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鼓”。由于晨鼓未敲,只能在胡人的一处饼摊前等候,晨鼓敲了以后,才能出门。
大唐的长安,也许远没有今人想象的那么繁荣,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开放。真实的长安城,其实是高度封闭的,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监狱,普通百姓被严格控制在一个一个的“里坊”里,买东西要掐准时间、外出如同放风。
3、
诗人杜甫在诗中回忆开元盛世,我觉得可能是有两个原因:
一个可能是,杜甫写作《往昔》的年代,正值安史之乱,杜甫在兵荒马乱中辗转流离到四川,寄人篱下,生活清苦,穷困潦倒。
杜甫的“忆昔开元全盛日”,更像是处在困境中的诗人,在幻想过去如何美好,聊以安慰。因为现实太糟心,所以美化过去。这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并不鲜见。
事实上,杜甫的小儿子,便是被活活饿死的(“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那是在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乱尚未爆发。
另一个可能是,杜甫描述了一副真实的开元盛世场景:“稻米流脂粟米白”。但那盛世,只是大唐贵族的盛世,并不是普通百姓的盛世。
唐太宗曾大力提倡戒奢尚俭,但王公贵族奢糜之风未减。曾担任宰相的武后从父姊之子宗楚客,其第宅在皇城西侧的醴泉坊,“造一宅新成,皆是文柏为梁,沉香和红粉以泥璧,开门则香气蓬勃。”其宅第之靡丽,就连生活已是极尽奢华的太平公主在观看过后,也自叹弗如,叹息说:“观其行坐处,我等虚生浪死!”
即便经过安史之乱,王公贵族们也没有停止对奢糜生活的追求。一些贵族官员,甚至在家中自建马球场(马球的比赛形式为两队骑乘马匹或驴子争击木球,以击球入网囊为胜)。如唐德宗时的司徒兼中书令李晟家在长安永崇坊有自筑的球场。唐文宗时的翰林学士承旨王源中在太平坊家里筑有球场。贵族们打球,非常奢靡,《资治通鉴》记载:扬渥“昼夜酣饮作乐,燃十围之烛以击球的一烛费钱数万”。
在王公贵族们极尽奢糜生活时,普通百姓则又是另一番光景。在另一首《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诗中,杜甫写下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是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年),比杜甫写下“忆昔开元全盛日”的时间要早十年。这首诗以穷奢极欲和饥寒交迫对比形成的巨大反差,写出了另一个真实的大唐。
4、
和平年代,底层民众日子过的苦;战乱年代,日子过的更苦。对老百姓来说,哪有什么大唐盛世,只有苦与更苦罢了。
也不仅仅是大唐,历史上那些被后世吹捧的盛世,大多如此。“朱门酒肉之道,乃践踏万骨铺就。”所以元代的张养浩在目睹百姓生活之凄苦以后,哀民生之多艰,才会写下那首传唱千古的《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朝兴盛,百姓受苦,一朝灭亡,百姓受苦。这首词为百姓的苦难疾呼,可谓震聋发聩。
值得一提的是,张养浩并非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他的诗词不是发泄心中幽怨,而是“哀民疾苦”。
张养浩出身富贵,少年得志,一生仕途平顺,官运亨通。他在19岁时便得到山东按察使的赏识,被推荐为东平学正(相当于县教育局长)。青年时期又经元朝平章政事(宰相)保举,做了礼部令吏,后来又进了御史台。
天历二年(1329年)时,陕西大旱,百姓流离失所,朝廷特拜张养浩为陕西行台中丞,前去赈灾。
到陕西后,张养浩听到民间有人为了奉养母亲而杀死自己儿子的事,为此大哭了一场,并散尽家财分给穷人。为赈济灾民,张养浩日夜辛劳,连续四个月没有回过家,终于积劳成疾,累死在任上,殁年60岁。《元史·张养浩传》记载,听闻张养浩去世的消息以后,“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
身居高位,仍然为底层百姓发声;生活富足,始终为弱者鸣不平。对这种人,我总是心怀敬意。
当无数的人争先恐后的在为帝王唱颂歌时,张养浩以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将揭露批判的锋芒,指向了秦汉以来的整个封建王朝。仅凭这一首词,张养浩的文学成就便称得上卓越非凡,达到了令人高山仰止的境界。如果评选古代最伟大的诗(词)人,我首推张养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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