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1)
第二章
我的祖籍在古称燕赵的华北,在华北冀东的腹部。
这块地方平坦而又辽阔。它的胸前有茫茫的渤海,它的背后有绵绵的燕山。它的当中腰—一无坡无岭的大平原上,跨着一条奔流不息的蓟运河。
早先,那儿一定是个鱼米之乡的好地方。要不然,这个县怎么会起名叫“宝坻”呢?要不然,这个宝坻县怎么会有“康家出娘娘,芮家出宰相”的荣耀呢?要不然,怎么会说“好年景收割高粱的时候,要用斧子砍”呢?还有,那儿如若不是一块富地、福地,我们老梁家的人怎么会那样地人丁兴旺,以至于由一户人家,繁衍成拥拥挤挤的一个村庄,使得那个靠城边东北角上的村庄就起名叫“梁庄”呢?
等到我爷爷的那一辈儿,宝坻的风水变坏了;到了我父亲那辈儿,这一方的光景败坏得更加厉害!
这是为什么呢?
父亲、母亲,还有常到我家串门儿的亲戚和朋友们,陆陆续续地讲过许多有关宝坻那块好地方之所以变成坏地方的起始原由。可惜,有的道理,由于当时我年小,听不懂;有的话,听过之后已经忘记;能够用我的嘴巴复述出来的,也是没头没尾、缺胳膊短腿,极为零碎的几条。
他们说:
——长城没人把守了,东洋人,西洋人,还有老毛子,都能随随便便地出入,把中国人的无价之宝,全都偷偷摸摸地给“憋”走了。
——寺庙没人兴建了,当官的,有钱的,以及读书识字的,都不再信神鬼,不再讲道义,老起内讧,把老祖宗传留下来的家业,全给糟践了。
——森林没人爱护了,逃荒来的“山东棒子”、“老西儿”和沧州、保府的“倚子”们,滥砍滥伐,乱刨山坡子。其结果,暴雨来临的时候,降落在那光秃秃高山峻岭上的水,全都没拦没挡地猛劲儿往下发泄。
——河道没人疏通了,经常饿肚子的人,勒着腰带,嘴掐肚攒地摊点钱,也让有权有势的人给吞搂私分,用不到正地方。于是,河道淤上泥沙,河堤瘫痪倒塌;从光秃秃燕山上溃泄下来的洪水,把东边的周河给灌得满满当当,把西边的洵河也给灌得泼泼洒洒的;在两条河里拥挤得容不下身、出不来气的洪水,争前恐后地往前冲,互不相让地一齐挤进蓟运河里,碰运气,找出路。
蓟运河通着渤海。从山上下来的洪水,应当通过它的输送而归入大海,千万年都是这个样儿。到如今,洪水没有了畅通的路,迷失了方向,横冲直撞起来:不是从那瘫痪的堤埝上任意地往外漫,就是从决开的口子疯狂地往外流。这样一来,北岸的青甸洼、太和洼,南岸的黑豆洼,全成了汪洋一片;混浊的洪水,波翻浪滚,一直堵住宝坻县的城门口。洪水在无阻拦的土地上汹涌奔流的时候,好似挣出笼子的野兽,见庄稼吞庄稼,见人吞人,见什么就吞什么;平坦、肥沃而又辽阔的宝坻大平原,一下子象被带进水府龙宫。…
爷爷哥儿俩,从他们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三间坯座草顶的土房,经不住大水的淹泡,“呼隆”一声坍倒了。一家大小,爬到一个露出水面的高土岗子上避难。等大水退下去一点,他们就投奔村子大北边一户姓单的人家,借块地皮,压了两间小屋住下。第二年发大水,又有人家搬迁到他们跟前落户安家。等到我父亲长大成人的时候,那块地势高一点儿的地方,已经凑了十几户人家了。由于那儿的山药长得个儿大,光溜,味儿美,城里大户人家常派人到那儿买山药做宴席,小贩们常推车挑担地到那儿趸山药蘸糖葫芦卖,日久天长,人们就管那十几户人家挤成一堆本来名为单庄的小村子,呼叫起“山药庄”这个名字。
有了山药庄这样的别名,就有了兵荒马乱:炎黄的不肖子孙们,争权势,抢地盘,搂金钱,为达到这样的目的而互相残杀。本来特别宁静的乡村,老过兵,老打仗,闹得天昏地暗,鸡犬不安。两脚黄泥、一头高梁花子的老百姓,瞧见使用洋枪洋炮的兵,不论挂的什么牌牌,打的什么旗号,都怕,都屈从,要什么给什么。他们挨骂不敢还嘴,挨打不敢还手,怎样地被掠夺、被糟踏,都忍气吞声。……过一回兵,打一回仗,比发一回大水还要惨。“十年九涝,月月兵灾”。庄稼人活得可真叫艰难!
人生在世,不为自己,还得为上边的老的和下边的小的,所以再艰难也得活着。他们从娘肚子降生于人世间,直到走进坟墓,都是在盼望中挣扎,在挣扎中盼望,战战兢兢地、忍气吞声地、一分一秒地苦熬岁月!
我父亲不甘心捯着前辈人的脚印儿走,不愿再过那种庄稼人习惯了的窝囊日子。他想找一个干净一点儿的、自由一点儿的地方,闯闯运气,过过舒心的新鲜生活。
我爷爷不让他走。他说:“热土难离呀,哪儿好,也不如家里好。”
父亲的叔叔——我的二爷,也不放他走。我二爷没儿没女,父亲过继给他当了儿子。他说:“土地是庄稼人的根本呀,在家守护好土地,才能够养老养小、不断香烟。这才是正道儿。”
母亲哭哭啼啼地劝父亲。让他把心收回,让他忍耐,劝他说:“你一抬腿走了,地谁种?不收来粮食,一家人怎么活下去?你得替我想想呀!”
那一年,北部五十多华里外的、属于蓟县的山区,从春到夏闹起大旱灾,南部属于宝抵县的平原和洼地可就美啦!没有沥涝和洪水,地里的庄稼撒欢长。那真是高梁赛过旗杆,仰着脑袋才能看到穗子尖儿;大豆象树棵子,钻进牛犊子都瞧不见。庄稼人起早摸黑地忙着磨镰刀,做场院,修碌砖,盖仓房,兴高采烈地等着收获。他们见面互相道喜、祝贺,都说,这回“宝坻”真成了“宝地”啦!都说,丰收这一年,三年也不会挨饿啦!
唉,天有不测的风云呀!谁能料到,都快到八月十五中秋节了,怎么还闹起连阴暴雨?
暴雨泼在蓟县,兴隆和平谷的万山丛中。洪水注入东边的周河,流到西边的泃河,再汇聚在一起,挤进南边的蓟运河,随后放纵地漫堤而出,凶猛的野兽一般,狂叫着窜到宝坻县的城门。……
当黄澄澄的大水没有投奔它理应投奔的南边的渤海,而是又一次留在农田大地上,又一次淹没了父亲用血汗培种出来的庄稼的时候,他先是在屋里发疯般地暴跳,流着泪咒骂,随后搬出一个大柳条笸箩当小船,划到自己家的地界。他朝那挣扎在混浊大水中的、红艳艳的高粱穗梢,痴呆呆地望了许久许久。直到天色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才往回划。到了村口,他却没有奔家。他丢下那柳条笸萝任其飘泊,自己瞠着水,进了县城。
三天以后,他出现在东边二百华里以外的开滦赵各庄煤矿,投靠在那儿当“窑花子”的他的表兄,也跟着当了“窑花子”:给英国资本家当了下井采煤的工人。
那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所以母亲相信了我的“命硬”,命硬到没容父亲跟我见着面,我就把他给“妨跑”了。由此可以想见,养活着这样一个可怕的我,母亲对于我们那个家庭成员随时可能发生的灾难危机,是怎样地提心吊胆呀!
(待续……)

「 支持米兰体育!」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米兰体育网刊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