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看门的老头姓梁,自称是个“命大”之人。他七岁那年正住姑家混饭吃,不幸赶上发大水,连房子、院子和一家人,跟着坍塌的河堤一齐被抛进蓟运河。
那六七口老小,全都进了龙宫,葬身鱼腹。唯有他,抱住一根折断的檩条,在大浪里翻上滚下的,给冲出一百多华里路,没等进入茫茫大海,遇上一条运粮食的船,被水手们给打捞上来,让船上做饭的大师傅认了干儿子。以后他就在天津卫一家挺有名的饭馆子学手艺。他心灵,肯下苦功夫,没几年就学成全套技术的高级厨子,不光会做中国菜,还会做西餐。在他“人强马壮”的年纪里,到处有人出高薪水拉他、抢他,很吃得开。不料想,常年的烟熏火燎,起早贪晚,累成喘病,年岁越大,越难支持,硬强着上灶,也顶不了半个人使唤。于是,他变成个不吃香的人啦:这家干几天,被辞了;那家干几天,又被退了;最后再没有谁肯雇用他这“残废人”,甚至连白干活都不用,怕他死在锅灶前,挨坑!他只得两手空空地回到老家。
他有儿子。儿子有挨肩大的八个儿女,最大的还不能出外打短工,哪有力量养活他们老两口呢?有一天,他进了县城,想谋个能填饱两个肚子的差事干。这简直是有点儿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他挨门拜了两条街,也没找到。他又饿又累,到了大庙前边迈不动步了,就坐在石头台阶上喘气。正巧秦先生路过发现了他,过来一问根由,立刻搀扶他到小摊子跟前,给他买了吃食,答应帮他找差事,还给他一张名片,让他十天后到学校问问结果。第四天一早,秦先生竟亲自跑到梁庄,找到他,请他到小学校当看门人。
“吉人自有天相!”他洋洋得意地对我的母亲说,“我要是不命大,能巧遇恩人秦先生吗?姑娘你也是命大之人。要不然,你不会遇上我!”
我母亲当时就跪在地下磕头,认了他“干佬儿”。
等被领到城北梁庄的两间小土屋里,又对一个正烧香念佛的老太太下跪,认了“干妈”。
这老两口全都信神佛:认定上有玉皇,下有阎王;修好积德的人,将来要升天享受荣华富贵;做恶缺德的人,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要下油锅炸,要上刀山受苦刑。……
他们的这一套循环报应的佛教观念,对我的母亲影响极深,可以说深入骨髓,一辈子都让自己的精神活动在一片缥渺的云雾中,到死都没有从这样的灵魂捆绑绳索里挣脱出来。
母亲能不信神信命吗?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奇,那么巧!
就在她到了看门老头家不久,刚刚上炕端起饭碗,偏巧来了一位好几年没有登过这个门口的串门儿的人。
串门儿的人管看门的老头儿叫三叔;看门的老头儿跟串门儿的人的父亲是一爷之孙。串门儿的人长得结实、俊气,浓眉大眼。特别招人喜欢的是他那开朗热情的性子,爱说爱笑的脾气;谈得一投机,真是口若悬河,海阔天空。庄稼人里极为少见这般能说善讲的!
他那天来到看门的老头儿隔壁那家商量换豆种的事儿。办完事儿,告辞出来,都走过了门口,一眼瞥见窗上的灯光,忽然想到应该顺便看堂叔一眼,所以就迈进了门坎儿。由于这样地进了两间土屋,就见到了我的母亲,就从好奇地对我母亲盘问,到同情地跟我母亲交谈。于是乎,就引起两位一心要修好积德的老人的一个念头。
等到串门儿的侄子一走,老两口就咬起耳朵根子。随后看门的老头借口回学校去看门,走了;留下“干妈”陪着干闺女坐在油灯前,唠起家常话儿。
“看样子,蓟县老家那边你是不能去了。”干妈拐弯抹角地说,“不能往回头走,就得往前迈步子。你想咋迈?有啥打算呢?”
我母亲回答说:“我就留在这儿伺候您二老,尽孝心。我哪儿也不去啦。”
干妈说:“我们都是半截子入土的人,没几年了,哪能耽误你?你年纪轻轻的,得有个归宿,得有个家,得嫁人哪!”
我母亲说:“我得找个如意的。”
“啥样人你如意呢?”
“得伶俐,能干,有志气,不给我气受,跟我一个心眼儿过日子的。”
“嘿,刚才来串门儿的我那侄子,你看咋样?我估摸着准可你的心。……”
“他那岁数,又那么标致,还能没成家?”
“唉,娶个媳妇,人样儿不赖,炕上地下活儿也行就是命薄福浅,过了门儿没几年,就死了;我那侄子心气高,也是挑挑拣拣的,想找个可心合适的,一直登录领金币没续上。”
“他能看中我这没家没业的?”
“依我看,只要你乐意,准成。这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命里注定该着你们两个成为夫妻,就鬼使神差地把你俩拉到一块儿。要不然,南一个,北一个的,能这般凑巧地在我这小土屋里碰上面儿吗?”
我的母亲也觉得“巧”。因为她第一眼见着那个串门儿的人,就觉得顺眼,面貌作派极象那位善良心肠、好性子、有学问的秦先生;听他一阵子热烈谈论,越发觉得相似。她认为,这确实非同一般的事儿,肯定有缘分,应该成为夫妻。
三天之后,我的母亲被干佬儿和干妈简单地打扮一番,借一辆牛车,从梁庄给拉到北边一里路的单家庄,跟我的父亲拜了天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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