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5)
第五章
母亲常常无限哀怨地说:“我这一辈子,就过了两年的舒心日子;前边和以后,没有舒心过一天!”
她所说的两年,是指跟父亲新婚后的两年。那时候,他们夫唱妇随,养老哺幼,男耕女织,守着一份小小的家业,过着不受风寒、不挨饥饿的温饱生活。
彼时彼地,母亲一定称心如愿,一定觉得他们的婚姻挺美满;一定在每日的午前和傍晚,把饭做熟,把菜切好,一边坐在炕上纺着线,或绣着花儿,嘴里哼唱着流行在农村的小调小曲儿,一边等候下地劳动的父亲归来。对这样的生活,她能够不觉得舒心吗?她能够不感到满足吗?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北国乡村,远离火车道线又曾经出过“王朝宰相”和“皇家娘娘”的宝坻县乡村,仍旧被几千年沿传下来的封建思想浸泡着,仍旧被祖祖辈辈人习惯了的封建礼节束缚着。处于这种情况下,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本身,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就是大逆不道的行径,是一对让“外国洋毛子”给传染了的怪男怪女。特别是母亲,一个不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女人,一个从家里逃跑出近百里路,到人地两生的地方,自己找汉子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有两只大脚片的女人,该有多么反常,多么有伤风化,多么下贱无耻!长辈人蔑视她。同辈人也瞧不起她。特别是那些守本分、守规矩的女人们,都拿白眼珠儿看她:当面不理她,背后讥笑她,甚至指桑骂槐地侮辱她。她到邻家借个筛面用的马尾罗子使使,不仅借不来,连门口都不让迈进,远远地就被迎出来的女人以冷言语冷面孔给挡住,被拒绝。……
母亲终于看清了,听见了,也意识到了这一切。她对这一切都采取“横眉冷对”的态度。她有一句说了一辈子的口头语:“脚正不怕鞋歪,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那会儿,父亲的“立场”、“观点”和“态度”,显然跟母亲是一致的。否则,凭他那一个大院两间房屋和二十亩土地的庄稼主儿,又是个模样不丑,身体不孬,性格爽直活泼的汉子,找个“门当户对”、符合规矩的闺女续为“填房”的妻子,决不会有多大难处。
他并不识几个字,却几乎自发地跟京里卫里的一些新派思潮遥相呼应,特别好追“时兴”。他对受难的人极富有同情心,尤其对受难的女人。同时,他也渴求一种感情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自由。有时候他的脾气很暴躁。暴躁一阵儿,就象干柴猛烈烧过,立刻声止烟消,剩下的只有给予人的温暖。他是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的。要不然,他不会在那种时代和那种环境里做出一件震动全村的事儿:每当母亲做饭,只要赶上回家,他就要帮着烧火;当母亲生了我的姐姐以后不仅劳累,而且行动不方便的时候,父亲总是主动早起,替母亲抱柴、舀水,把早饭做熟;母亲吃饭,他就帮助带孩子。这件奇闻在村子里传开,“让人笑掉了大牙”。我的爷爷听到之后不相信的掐着做饭的时辰,悄悄地溜进路南西头的小院子里看一看,果真瞧见我父亲正“象老娘儿们那样撅着屁股”烧火。
爷爷被气得浑身发抖,抢过火棍子要打我父亲:
“不要脸的东西,你还象个男子汉吗?”
父亲抓住烧火棍子的另一端,抢白我爷爷:“男子汉咋的?男子汉不吃饭能活吗?要吃饭,不烧火,能生着吃吗?”
“烧火做饭,是老娘儿们的事儿呀!”
“您看看,咱家的老娘儿们啥也不干,躺在炕上呆着吗?”
爷爷扭头看一眼,瞧见我妈正跨坐在炕沿上,一边奶着我姐姐,一边忙着做针线活。他没话可说,只好一跺脚,松开手,自己给自己下台阶式地骂了几句.故意气扑扑地转身走了。
父亲接着茬儿做饭,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后来,母亲在跟我和姐姐讲述这件往事的时候对父亲流露出无限的敬佩和感激。她说:“这就是志气、正气!人要没有这股子气,就象神佛面前断了香火,活着也等于死了,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母亲决心想拿自己的志气和正气,跟父亲的志气和正气牢牢地合并在一块儿,把小日子过富过好,把儿女们抚养成人,给那些瞧不起他们,糟践他们和欺侮他们这对好夫妻的长辈、同辈和乡亲们,做出个样儿看看;用最实际的结果和成果,来证明他们的脚步正、路子对,堵住那些散布闲言碎语的嘴巴!
可恨的水灾和兵灾,破坏了乡村的宁静日子,扰乱了人们的自得其乐的心绪,改变了,甚至扭曲了不少正经庄稼人的人生脚步。
这一切,都极为明显地影响着父亲。他渐渐地变了,不安于守着妻子和孩子苦熬岁月,最后竟然丢下妻儿老小,偷偷地离开家!
父亲突然的行动,使我母亲很恼火,也很伤心。尽管父亲到赵各庄煤矿落下脚之后,就立刻往家里打来信,没过几个月就托顺路的同乡人捎来钱,母亲仍然不肯原谅他。
“人凭一口气,佛靠一炉香。”母亲十分悲哀和惋惜地跟投脾气的人诉说道,“他血迷心窍,变得没了志气,也就没了正气,把我的全盘算计都给打乱了。让我背黑锅,跟着他丢人现眼。我恨他!他不回心转意不赶紧返回来跟我一块儿好好地奔日子,我至死也不饶恕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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