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16)
第十六章
太阳升高,天暖了,地化了;旮旯和背阴地方的残雪,不见了踪影;小北风仍旧呼呼地吹刮着,却不象以往那样小刀子一般地削脸儿。
屋子里再也关不住小孩子,全都跑到街头上撒欢镣蹦子地玩耍追逐,怎么痛快就怎么闹腾。
老人们纷纷离开炕头和火盆,在村口或墙根下,找背风的暖和的地方凑到一块儿,天南地北地聊天。
年轻力壮的人最先改变穿着和装束:脱了大棉袍子,换成短打扮;一个个既喜冲冲,又相当庄严地忙碌起来。
我跟着父亲离开家,离开村,走在金黄色的小路上。
正反浆的、无边际的原野,显着潮湿而暄软。柳条儿重重地垂下来,挂着串串的小芽苞。从远处看它们,再不是绛紫色,变得象小鸭雏的绒毛那样,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一派嫩生生的姿态。在冰雪中顽强地站立了一冬的枯干的芦苇,直到这会儿才困乏地倒下;肥壮的鸭子,用桔子皮一样颜色的脚,在它上边踩来踩去,“嘎嘎”地冲着污泥叫唤,好似小学生们一面操练一面唱歌儿。
父亲扛着犁杖,胳膊上挎着柳斗子,手里还提着长长的鞭子;另一只手放在背后,牵着慢吞吞迈步的大黄牛。
大黄牛的背上搭着鼓鼓囊囊的粗线布口袋和五股绳的套,同时拖着一个“A”形的“木盖板儿”。那木盖板儿一边在不太平的路面上轻轻地蹦跳滑溜,一边发出沙啦啦的响声,把我们在前面刚留下的脚印儿,连同土块和干草叶儿一齐给扫得精光。
巨大无垠的野地里,有星星点点干活计的人,全都默默地干着。离路边很远的地块中间,有一个光着膀子、系着红腰带的小伙子。他瞧见我们,就停住刨土的镐头,笑嘻嘻地大声跟父亲打招呼:“梁二叔,您下种啦?”
“到节气了,天多暖和!”父亲也笑吟吟地回答他,“咱这涝洼地,得抓早不抓晚哪!”
“看样子,今年的年景错不了。”小伙子又冲着父亲的背后说一句,接着往手掌心吐了口唾沫,准备接着茬儿刨土。
“连着大涝好几年,还不该换换班儿,旱上两年呀!”父亲扭转头,这样大声地说。
“那敢情好。旱两年,闹俩好收成,咱这块地方的人就能够活上五年啦!”
“你就等着娶媳妇吧!哈哈哈……”
我边走边认真地听。我不明白他们的话,却被他们从心眼里流溢出来的欢快情绪所感染,也效仿他们,跟他们一起呵呵地笑。
大平原上田间小路是弯的,又是长的,看不到尽头,一定没有尽头。
我们走出很远很远,回头看村庄,都已经烟雾迷蒙地看不清楚了,父亲才肯停住。
我朝茫茫大野的四下里看看,觉得特别辽阔而神秘,忙问:“爸爸,咱们就在这里犁地吗?”
“对,就在这儿。”父亲从肩膀头放下犁杖,也举目眺望四方,随口回答我。
我更加奇怪地问一句:“为啥跑这么远呢?为啥不在离家近的地方犁呢?那儿不是也有好多好多的地吗?”
“地是各有各家的。这块地是咱们的呀!”
“真的吗?”
“就象你头上的帽子、身上的棉袄一样,只有你穿,别人不能随便拿去穿,也没有人来乱拿乱用。”
“为啥呢?”
“是你爷爷留给我的。”
“他为啥留给你呢?”
“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我高兴地拍起手来:“我是你儿子,你也把这块地留给我,对不对?快告诉我呀,对不对?”
父亲轻轻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抬手指一指,说:“看见没有,那是咱家的坟地,祖坟,一代一代在这地上种庄稼,收粮食,生儿养女,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我只朝着地中间有一簇土堆的地方扫一眼,就被天空中一行“吱吱”鸣叫的大雁吸引住了。
大雁从南往北飞。它们在碧蓝的天空上,在高高的、显得挺柔软的云彩毛儿下端,排列成人字形状,个个儿的肩头上都好似有一副挑水的扁担那样,颤颤悠悠地飞行着,相互招呼般地声声啼唤。
说话间,父亲已经给大黄牛披上绳套、挂上犁杖。他一手扶着犁杖把儿,一手举着鞭子,嘴里“得儿、得儿”地吆喝,轰赶大黄牛起步行走。
大黄牛听到吆喝声,看到虚晃的鞭子,便顺从地弯进地里。它的四条腿紧紧地绷起,四只蹄子使劲儿抓着地皮,把脑袋往下一扎,把肩背朝上一弓,就拖着犁杖向前冲去。银光闪闪的犁铧,插进了干涸的、有裂纹的泥土里,随着大黄牛的脚步移动,响起刷啦啦的声音,泥土被刺破,被推开,变成一道深深的沟。
我惊讶而又欣喜地追在后边。我闻到一股子从来没有闻过的陌生而浓烈的气息。象父亲喝的酒味儿?象母亲喝的茶味儿?象大妈抽的烟味儿?还是象婶子们蒸的馒头和炒的豆片白菜丝味儿?……跟随犁杖绊绊磕磕地走出很远,我才想到个恰当的比方:潮湿的泥土气味,跟草茉莉花一样芳香好闻!
在赵各庄煤矿的时候,父亲带我到一个看守铁道路口人住的小屋串过门儿。那人姓马,父亲让我叫他大伯,他在小屋前边栽种了几丛茉莉花。那花丛,冷眼一看象茂盛的辣椒秧,长着一根根细而长的花骨朵,每天傍晚开放一批。有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还有白中或黄中带着红点儿的。形状象喇叭花,可比喇叭花小好多;也象开滦小学学生们吹的洋号,中间插着几条花蕊,尾巴有个小疙瘩。太阳一出来,花就萎缩、蜷曲,仿佛攥起的小拳头。花谢之后,就结出豆粒大的黑籽儿;剥开它那皱皱巴巴的硬壳,里边是一兜洋白面似的粉末。小孩特别爱玩它。
我使劲儿吸溜鼻子,闻着那草茉莉花一样的香味儿。这工夫,我看到那被犁铧翻开的泥土里,蠕动着许多有甲有壳的和光屁股蛋儿的小虫子。我赶紧蹲下身追逐扑逮,很快就发愁两只手已经攥满,再没有地方存放新的猎获品。抬头看看父亲,他驱赶着大黄牛,已经到达蒙了雾霭的远远的地界那头,正在嘴里吆喝的同时,一手摇着鞭子,一手扳着犁杖把,仄歪着身子,往回转弯儿。
返过来的大黄牛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到它“呼哧呼哧”地喘气,厚嘴唇上流出许多又白又粘的沫子,垂挂着,嘀哒着。
父亲把犁和牛停在地头上。他从粗线口袋里往柳条斗子里倒一些麦粒儿,挎在左边的胳膊肘上,用右手一把一把地抓出麦粒儿,往大黄牛刚刚拾开的土沟里播种。他偏斜着身子,甩动着手臂,踩鼓点扭秧歌一般迈着步子;麦粒儿被扬撒出去,宛如舞动着一条金黄色的绸带子,飘呀飘的!……
这潇洒优美的劳动姿态,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我忽然间认识到,父亲特别英俊,特别威武,特别神奇!比之画着打仗的小人书和画着天府神仙的年画,不知要美妙多少倍!可惜,光靠文字是难以表述的。在我成年之后,常因什么事物诱引,而十分真切地回忆起此情此景,不免有些惋惜地想,少年时期曾经萌起学画的那个愿望如果实现了的话,那么,此时的我,一定能够凭着保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把父亲撒种时候的情景和神态,生动逼真地描绘出来。我敢肯定,那定是一幅能跟画家方增先的《粒粒皆辛苦》比美的好画。因为它是人类的真正的美——人与大自然结合、融化的美,劳动创造的美,在我那纯真的童心中最为切实的印象和反映!可惜我不是画家,那大自然的情景、人的姿态构成的画面和韵味儿,只能永生地保留在我的脑海里,到最后将随我的消失而消失!……
在父亲赶着大黄牛拉着“A”形的木盖儿给播下的种子覆土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头上和两腮滚落着亮晶晶的汗珠儿。我也看到大黄牛的脑门儿和背上冒出的热汗,把黄色的毛浸湿紧紧地贴在皮上,使它变化成铜色,闪着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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