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21)
第二十一章
头晌埋葬了奶奶,后晌父亲就病倒了。他头疼,嗓子疼,嘶哑得说话都出不来声音;身上发热,摸摸哪儿都烫手;总想躺着,闭着眼睛躺着。
母亲说他上了火、着了凉,加上熬夜累的。她给父亲捏脑袋,在脑门儿上捏出一溜紫红紫红的、有几个尖角的印儿。她还给父亲揪脖子,在下巴颏下边给揪出几条子渗着血珠儿的鲜红的道子。
我并没害怕,倒觉得父亲被这样一点缀,增添了几分英俊和威武,很想跟他亲热亲热。
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嘱咐说:“自己去玩儿,别在这儿烦人!”
父亲见我挣扎着不肯离去,想朝我伸伸手,伸到半截儿就没了力气,把胳膊摔到炕上,同时皱了皱粗黑的眉毛,咧了咧干裂的嘴唇。
在这一瞬间,我那幼小的脑海里浮动起一个可怕的念头:父亲要死吗?要被装在油漆的棺材里,然后把棺材盖楔上钉子吗?要在棺材上罩个大大的绣花围幔,尔后由一群人抬到地里,抬到我跟着父亲和大黄牛一块儿耕种过的地里,埋到深深的坑子里,再往上边填土、堆土、压上白纸条子吗?……
我想到这里猛地扑到父亲的身上,喊了声“爸爸,我不让你到那儿去”,就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不可能明白我这举动的意思,却用他那发烫的手,握住我的小手轻轻地掂几下。
母亲发了怒,象挟一捆秋秸那样,把我从炕上挟到地下,把我按在靠北墙的一只黑色的硬木椅子上,训斥我:“你怎么这样任性?谁怎么你了?没来由地又哭又闹的?”
父亲朝我招手:“过来,好好地玩儿吧。”
母亲冲我瞪眼:“我看你敢动!今儿个我非得扳扳你这个娇气劲儿!就不信治不了你这么个小东西!”
我终于没到炕跟前去,连椅子也没下,只是呆呆地望着对面窗户发呆,心里边憋得难受。
窗户纸上,落着一只孤零零的苍蝇,正在有气无力地抖动着翅膀。已经脱去叶子的树枝子,轻轻地划动着窗棂。远处,传来了毛驴那难听的吼叫声。
父亲对在炕梢上独自玩纸牌的姐姐说:“你去哄着小弟弟,抓把土粮食,到院子里喂鸡吧。”
一提到鸡,倒使我想起应当喂喂大黄牛。我溜下椅子,先于姐姐一步往外跑,直奔后院的高粱叶子垛。
在夏日三伏大热季节的时候,父亲花了许多力气,打了一垛叶子储存起来。他每天早上空着手离开家,钻进高粱地,把高梁秆子下端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掰下来,一抱抱地运到地边的路上,摊撒开,让毒毒的太阳曝晒。吃过午饭,别人都睡午觉,他也不歇响,扛一把三股权再到地里,把晒着的高梁叶子挑着翻个儿。那本来碧绿油亮的大叶子,象宝剑,象大刀,经过晾晒之后,先发蔫,后变干,一干就萎缩了,就变成灰颜色。被父亲用三股木杈掀翻的时候,发出特别清脆的响声,飘散着一种特殊的、类似炒黄豆的香气。等到太阳西坠,父亲再次奔到那里,把晒干了的叶子攒到一块儿,打成捆,背回来,垛起来,留着给大黄牛过冬吃。
我曾经多次地跟随父亲去打高梁叶子,他不让我钻进那被称为“青纱帐”的高粱地,说那里闷热。我在地头上一边等他,一边到附近的豆棵和草丛里面逮蚂蚱;逮住一只,就用马尾草的莲儿穿起来,穿成一大串,提回家里给鸡吃。鸡吃了蚂蚱爱下蛋。我逮住一只就向被青纱帐遮蔽了的父亲报告一句:“爸爸,又一个大担儿!”
父亲在嘎巴、嘎巴撅叶子的伴奏声里回答我:“好!别让它跑喽!”
“爸爸,又一个红腿儿的!”
“好!小心咬手哇!”
他的声音渐渐地远去,渐渐地微小,一直到听不见任何响动,更看不见他的身影。大地一下子变得宁静起来,空荡起来;如果正赶上天空有一大片跑马云飞过太阳,黑暗的影子压过来,大地立即变幻了颜色,神秘的沉,就让人有点儿怕。……
我带着哭腔喊叫:“爸爸!爸爸!你在哪儿呀?……
没有回音。可是那“嘎巴、嘎巴”的响声,又隐约地出现了,又渐渐从小到大地传回来。随后,父亲如同从那跑马云彩上跳到地面一样蹿出高梁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把挟在腋下的绿叶子摊晒完毕,一面从腰带上抽下毛巾,擦着头上、脖子上,以至于那赤裸着宽大胸膛上的汗水,一面冲我笑,他扭身把后背转向我:“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我先看到父亲那古铜色、发亮光的宽大的后脊背,上边沾着星星点点的高梁花子;继而看到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裤腰,以及腰带上挂着一嘟噜将脑袋系在一起没有打开苞儿的高粱穗子。
“不知道吧?这叫任头。”父亲回过身,从那嘟噜任头上扯下一个,剥开浅绿色的皮儿,露出象手指头一样大小、白里带黑的穰儿,举到我嘴边,“吃吧。怕什么?能吃。你看我吃。”
我见父亲咬一口,香甜地嚼咽,才敢在他攥在手里的那个任头上咬一口。开始觉得软绵绵的没啥味道,嚼了几下,终于感到有些香味儿,只是咽急了有点儿噎嗓子。我这才敢拿着自己吃。吃了一个还想吃。吃了几个之后,回家一照镜子,牙齿全被染成黑色。……
跟父亲在神秘的青纱帐里玩耍的情形,永远地印记在我的心中。
打高粱叶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我:等到了入冬,地里没有了青草,用它喂牛。
这当儿,我从垛上抻了一把干皱的高梁叶子,跑到小棚子跟前,把叶子放在大黄牛的嘴下,亲切地对它说:“吃饱饱的!吃胖胖的!等开春,好再帮爸爸种高粱,我好再去捉蚂蚱、打任头吃!”
大黄牛和善而又友好地看着我,不慌不忙地伸出大舌头,把高粱叶子卷到嘴巴里,挺香甜地吃起来。
父亲病着的时候,母亲既不串门儿,也没去使碾子使磨,甚至嘱咐我们出去不要对外人说。她守在父亲身边,把父亲和我的孝袍子都拆开,拆成布片片;烧一锅开水,放上黑面面,把布片煮染成蓝颜色;然后晾干、抹平,就坐在炕上使起剪刀,动起针线。等父亲能够下地走动的时候,她把缝好的一件蓝色大褂儿给父亲套在灰色的棉袍上边。
我跟父亲出门遛弯儿,也穿上小棉袍,也是蓝色的。因为棉袍的面儿同样是孝袍子的布经过煮染和裁缝而成的。
父亲把我领到大伯家串门儿。
大伯和大妈已经搬到奶奶住过的那间屋里住了。糊在纸窗棂上的玻璃闪过一个面影,就听见有人喊一句“来客了”。同时传出下地穿鞋和急走路、猛撩门帘儿的一连串的响声。
我们正要迈堂屋门坎儿,呼呼啦啦地迎出一大群人:大妈、几个嫂子,还有几位邻居和两个不认识的人。
父亲好象有些发懵地停住步,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啦?”
迎出来的人也愣了一下,然后都挺奇怪地面面相觑。
大妈哈哈大笑:“你们爷儿俩真能逗人。我还当是城里油坊的张先生来了呢!”
父亲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您可真行,连我都不认识了。”
大妈跟在后面回答:“你戴这么一顶讲究的礼帽,穿这么一件体面的大褂儿,脸也比以往白了,哪还有你原来的样儿呀!”
进屋之后我才发现,他们刚才正来梭胡,纸牌摊在炕头的一块口袋片子上,地下除了烟灰就是痰迹。
大妈跪着爬上炕,先把两只搭在炕沿上的脚互相磕打两下,然后一收腿坐到里边,招呼邻居和我不认识的人:“接着来。要不他们爷儿俩给岔开,那把我准是个大满贯!”
一个麻子脸的人让父亲:“老二上去,接我的位子。”
父亲摇摇头:“你们接着来吧。”
麻子脸嘲笑父亲:“你留着钱干啥用呀?让它下崽儿?”
父亲说:“我有什么钱?刚逃荒回来不到一年,还办了件丧事。……”
“得了,得了,别哭穷,我不跟你借!”
“我说的是实在话。”
麻子脸不怀好意地笑笑,打断父亲的解释:“哎呀呀,还跟我闹这种虚套子?谁不知道你从外边发财回来的!今年麦大两熟又让你给逮住了。丧事是这头老大办的嘛!就算搭点儿,也没有让你的钱柜子伤筋动骨呀!”
父亲对他有些无可奈何,不愿争论下去,皱皱眉头,沉着脸说:“对,对,富比穷强。我借你这句吉言的光,往后大发财源哪!”
大妈说:“你们别拉他。要论耍钱,不管来梭胡、掷骰子、推牌九、押宝,我家老二样样精通,鬼道道多,手气也好。跟他来,十有八九得输,我才不要他哪。我把抠鸡屁股来的钱白送给他花?没门儿!”
麻子脸终于上了炕,又补一句:“我明白了,二嫂子家法严,怕回去受气,对吧?”
屋里的几个外姓人都被这话逗得“嘿嘿”笑起来。站在地下“看眼儿”和伺候着的大伯和嫂子们都没有笑,大妈故意绷起脸来,往一块儿归拢纸牌,一手拿一把,交叉地“洗”着。
[1]任头:只知其音,指生了黑疸病的穗子,可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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